如此工作 19 年,直到拥有星期天
2023 年的开端非常热烈:烟花爆竹热销、旅游景点房价大涨、国内出游人次达 3.08 亿。我们试图用更新的事物来缓和、掩盖痛苦的记忆,似乎我们曾共有的经历和切身感受都可以消散在喧嚣中。
但张赛还在记录,并以此提醒我们。他所在的卫生巾厂对面的厂区,在新冠病毒尚未平息的 11 月被封禁,彼时,被流调尚是一件大难临头的事。一个月后,被感染成为了大多数人的境遇。当工厂中大部分人因为生病成为弱者,“狗屁工作”更加露出了它面目可憎的一面:请假休息不仅需要一个惨痛到令人侧目的理由,还需要以全勤奖蒸发为代价;辞职更是同样,非天崩地裂,否则不能忍痛离开工作。在毫无空隙的制度里,工作势不可挡,病毒也为工作让路。
今天单读分享张赛《卫生巾厂狂想曲》第三篇(👉第一篇回顾👉第二篇回顾),在日益沉重的现实中,狂想和记录是张赛对抗的方式。
卫生巾厂狂想曲 3:
我这是正宗的感冒
撰文:张赛
11 月,已经很遥远。
那天早上,顶替小银的小黄说,小银出小区,保安告诉她封了,小银说做完核酸看看能不能出来,哈哈,最好别来祸害我们。
那天中午,堂哥让堂嫂洗碗,堂嫂照例找个理由甩手走人,堂哥都要哭了,我手指头受伤了。堂嫂朝他吼,哎呦,好严重,少矫情。他们没养孩子,洗碗是他俩恒久的命题。
那天下午,大林子喊我们看窗外,哈哈,对面厂完蛋了。不知道什么状况,只见一团大白挤在对面厂里。
稍早时候,壮如牛的老盐被流调,上班时间去做核酸,剩我一个人开机,人很忙,心很闲。全厂只他一个做核酸,中午吃饭都端回宿舍吃。堂嫂交代把口罩戴好,我没听。没有人关心老盐,没有人关心弱者。
我关心他,不是我多好,多善良,多温润如玉。我更愿意这样表述:这是经过思考后近乎本能的一种选择。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幸运星,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,大概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2019 年,在武汉,我送外卖,老婆在奶茶店。她总是在几个门店之间调来调去,有的门店离出租房远,我得去接。打烊时间不固定,发信息她大概率看不到,常常我刚回出租房,接到她的信息。来到商场底下,老半天她才出来。我甩脸色,她赌气不坐车。她在前面走,我在后面推着车。走回出租房,气也消了。那时,我以为我多好,多善良,多温润如玉,一切都是工作的原因。那时,我还不敢以思考为矛,刺落自己于电动车下。
孔子一刀切下,把世人分为君子和小人。显然,我是小人,这经过老婆公证。
那天,我在洗碗,老婆无意间说,你洗碗都比对我温柔。
一入 12 月,忽然感冒,靠在机台上,鼻涕静静淌。下班打开音响,跳,蹿,跑,打拳,舞蹈(假如手舞足蹈也算舞蹈),我要出汗,要每一根毛孔张大嘴巴呼吸。为了大汗淋漓,穿上比鸭绒还鸭绒的鸭绒服。只发热一个晚上,后面咳嗽十几天。我跟北方的朋友说,南方的病毒温柔。
幸好,上班和老盐没话说,不说话,咳嗽也不当紧。
厂里似乎到处是咳嗽声。在厕所,相对无言,浓烟袅袅。门外忽然传来咳嗽声,胖子忍不住笑出声,咳嗽着说,又中一个。在餐桌,堂嫂上夜班,堂哥忙得不亦乐乎,一边看手机,一边吃,一边咳嗽,一边流涕,拿手机的手指缝夹着纸巾。同桌的仓管问堂哥,你感冒多久了?堂哥说,一星期。仓管说,中了吧?堂哥说,放屁,我这是正宗的感冒。接下来,堂哥向仓管普及感冒和新冠的不同,以及病毒今非昔比,没那么厉害了。一个月前,堂哥持相反的观点,他是怎么转变的,我不知道。
扔垃圾,撞见小黄,她说,你不戴口罩。我笑说,忘了。
堂嫂敲门,说,你不戴口罩。又问我吃不吃夜宵。
打菜时,老陈不停地说,戴好口罩,打菜戴好口罩。
打菜的地方有病毒,吃饭的地方没有病毒。这样的观点爱看新闻的人并不新鲜。可是,那是被动,这是主动。此地 3 月疫情那么严重,也没这种自发的阵势。
红色横幅已打到厂门口:医院开诊 24 小时发热门诊,药物充足。
横幅斜对面 50 米,卖拌面的老板问我,不要辣椒吧。上回他问的是“要不要辣椒”。
他们说盐嫂一家都发烧了,我不信,盐嫂一直在包装啊。
“没人,不让请假。”
“怎么会。”
“人情嘛。”
抓住机会,我问盐嫂。盐嫂说她老公一天就好了,她反复烧几天,好了又不好,真要老命。我说,去打点滴。盐嫂说,那么长的队,算了。
等我想到让老婆备退烧药的时候,哪里还有退烧药,连骗子药都空了。
如果我是诸葛亮就好了。
庆幸他们仨都活蹦乱跳。赶紧在网上买了感康和小快克寄回家,家人痊愈后药到了。那天晚上老婆说,大儿子烧起来。我说,物理降温,不行吃点感冒药。老婆说,他精神好得很,我以为温度计坏了,又量一遍。又过了很久,老婆说,小姨给送了点退烧药。
第二天给爸打电话,他说我去看看有没有药。我说别寄了,寄过来也好了,你自己备着吧。
大儿子好了以后,老婆才发烧,我又打电话,爸说我给你寄一盒。我说也跟我哥寄一盒,他们一家三口都烧了。老婆说,现在最怕老二也烧起来,可依赖的小姨也病倒了,我叫老二把口罩戴上,他还一遍一遍跑过来问,妈妈,这道题什么意思。真想一脚把他踹飞。我说,一个房间戴啥口罩。
我写了一张纸发给老婆:
已知,房间大小为 100 立方米。小红、小明和小刚每秒各呼出气体 80 毫升,门缝和窗缝进出的气体每秒 160 毫升。求,多久后房间内充满三人呼吸过的气体?
老婆说,滚。
我有力气出题,因为那时我只咳嗽。
爸爸说,镇上的快递说,你寄的地址不用寄了,寄过去也没人送。
老家人实在,不会为了赚钱闷头干活。
爸爸都回村里了,又想起来,要给我寄。我说你留着,谁需要给谁,南方的感冒温柔。
老婆说,如果不是孩子们烦我,真的会一直睡下去,脑子是醒的,身体醒不了。
真幸运,老婆熬过来,皮糙肉厚的老二才低烧一场。但这幸运,实在不知道是哪门子幸运。
12 月 26 日,被冻醒。起身把比鸭绒还鸭绒的鸭绒服搭被子上。又起身把抽着比牛皮还牛的皮带的裤子搭上。还是冷。
妈的,奸商。
设计出工厂考勤制度的人定是聪明人,从小熟读三十六计成语故事。满勤奖励 100 块,请假,只要请假,100 块就没了。刀锋是难以逾越的,正如请假是难以开口的。这是物质层面的障碍,还有心理层面的障碍。请假必须向管理说出理由,归来时很多同事会询问你的请假理由讨论你的请假理由。没错,我并不觉得请假需要理由,可是整个社会默认你必须给出理由。倘若你给出不疼不痒的理由,或者不被认可,或者被鄙视。大家如此勤劳,你懒惰,心真的不会痛吗?
还有辞职书。大家往往这样写:因家中有事,无法继续工作。仿佛非要大到家中变故天崩地裂才能忍痛离开。忠孝难两全,可谁让你把两者放一起了?
以上,都是理论。100 块,它不香吗。
闹钟响起,划掉。某米手机接着提醒我:恭喜,早起,您已打败 45 %的人。正如这些天的朋友圈,有人晒自己是天选打工人,跑毒挺进决赛圈。人生何处不战场,人生何处不厮杀。
科技网站爱范儿登过一则新闻:
法国工业设计师卡米尔·林根巴赫在参观葡萄园时,看到蹲着采摘葡萄的工人,觉得这种姿势对工人的身体十分不友好。
因此,林根巴赫设计了一个很出色的解决方案。她用有色防水泡沫做出了一个舒适的可穿戴座椅。林根巴赫表示,她研究泡沫的不同摆放位置,将其置于脚后跟上,最终得到了一个令人惊讶但完美平衡的结果。
我喜欢这样的新闻。
车间噪音大,想戴耳塞又影响沟通。一定会有我们的科技企业研究出只能捕捉人声的耳塞吧。
带着希望,上班去。
熬到下午,熬不住,请假。晚上发烧,早上退烧,接下来应该又是十几天的咳嗽。谁知吃不下饭,头疼,眼疼,只能多喝水。天冷尿多,这天的尿不知哪里去了,一摸后背,都是细细的冷汗。难受,想发个朋友圈。能说出口的,还不算最难受,对吧。等更难受些再发,就这些症状,北方会笑死。结果,下午好了。
次日上班,堂嫂说,牛逼轰轰,给你拿个 N95。我说,不。
质检说,把口罩戴好。我赶紧摸摸,我戴好了呀。中午,我还是端回宿舍吃吧。
老婆说,听说你嚣张得口罩都不戴,中了吧,自作孽不可活。浑身懒,不想解释,是不戴 N95,不是不戴口罩。
看见 12 月 28 日的女工朝垃圾桶恶心。
看见清洁工用消毒液拖地。
看见只剩 4 个班组在运转。
晚上的打卡队伍里忽然有戴口罩的人喊,把口罩戴好。有不戴口罩的人出招反击,大喊,保持 1 米距离。哈哈,把防尘口罩戴好,小人我在心里喊。有人起哄,就有群体起哄,气氛热烈极了,生猛极了,一瞬间艳阳高照,戴与不戴的人都大笑起来。
在痛苦中,激荡着内心追求不痛苦,不然,这痛苦有何意义。
有啊。全体咳嗽竟有好处。老李打菜时率先发飙,昨天炸肉,今天炸鱼,大家都咳嗽,呵呵。另一个装箱工附和,以毒攻毒。
管理下午跑机台问我,感冒好了没有?我说,明天请假。管理说,操,又请假?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2022 年 1 月 1 日至 2022 年 12 月 29 日,4 月因事我请假一天,12 月因病请假两天。
如果没有人给我休息,我就自己给自己休息。
我们什么时候有过星期天?去年底,堂哥说你没赶上好时候,去年厂里效益奇差,每到星期天,都不用贴通知的,自动放假。
如此工作 19 年,直到拥有星期天。
电影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
问这 19 年的工作,可有什么时刻令我感受尊严。
2019 年,我们家买了房子。有一天,接到一个骚扰电话。大家遇到骚扰电话,应该都会挂掉,外卖这个行业不会,什么电话我们都得接,万一是客户打的呢。骚扰业也得吃饭。那个骚扰电话说,您是不是在某某小区某某房间,这不是快交房了嘛,跟张先生您报个喜,找我装修吧,张先生。哎呦,他叫我张先生,打工多年,我竟然在骚扰电话里得到尊重。聊聊吧。他的声音很有磁性,就叫磁性男吧。我说,你怎么知道我的房间号。磁性男说,我不光知道房间号,我在居委会还能提前帮你拿到钥匙,物业我们很熟,熟得很。我的天呐,我有点怕。我说,小区绿化怎么样了?磁性男说,好,好着呢,植了老高老高一棵树,很粗,很老,有排面,有气场,镇宅之宝树呀。我说,什么树啊?磁性男说,额,这个,我问问物业,这好像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吧。我使劲按按喇叭说,不着急,不着急,慢慢问,我等你电话撒。磁性男说,好好好,张先生,我等着您莅临啊。我说,好好好,运输的生意太忙了,客户晚一分钟就给脸色看呀,抽空一定回去,看看房,看看宝树。过了几天他又打过来关心我。我说,那棵树叫什么名字?他说,我,我没问。我们聊过小区周边的学校,聊过市政府的人事变迁,聊过没有名字的小山头和大名鼎鼎的武当山。只是始终不知道那棵树的名字。我就想,这个世界,谁会关心一棵树的名字呢。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。
三年前,我无从知道自己是不是无症状感染者。三年后,我无从知道自己的症状是不是新冠的症状。义和团刀枪不入爱得了国,我逻辑推理护体爱不了自己?网上说,得了新冠以后智商降低记忆下降人变懒散,我能在一天之内写这篇文字,证明,我得的不是新冠。按堂哥的说法,这是正宗的感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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